南方古堡中的亂倫之愛:《閣樓裡的小花》作為美國南方歌德羅曼史

flowers

親愛的哥哥,如果有一天醒來,我們只有一間閣樓,我們只有彼此,我們不禁相愛,我們還會不會有未來?

《閣樓裡的小花》(The Flowers in the Attic)是美國暢銷小說家安德魯絲(V. C. Andrews)在1979年出版的小說,寫的是道蘭根格(Dollanganger)家族的亂倫之戀。才一出版,就因為書中描繪的禁忌之愛引發極大爭議,迅速成為暢銷書,也立刻成為禁書。安德魯斯因此在七〇年代末期崛起,靠著歌德羅曼史(gothic romance)與家族傳奇(family saga)兩大文類,奠定自己在美國大眾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

 

《閣樓裡的小花》是一部歌德羅曼史。

這部小說中有恐怖,也有羅曼史。而把恐怖與羅曼史結合在一起,安德魯斯並不是第一人。事實上,這樣的書寫模式可以追溯到兩百年前,雷德克里夫(Ann Radcliffe)掀起女性閱讀浪潮的歌德羅曼史。從十八世紀末,《舞多佛的秘密》(The Mysteries of Udolpho)、《簡愛》(Jane Eyre)與《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乃至二十世紀帶起第二波歌德羅曼史浪潮的《蝴蝶夢》(Rebecca),歌德羅曼史是文學史上少數由女性作家一手獨攬的文類。這個文類書寫的是女性的焦慮,女性的恐懼,也是女性的慾望,女性的幻想。因此,羅曼史學者莫德烈斯基(Tania Modleski)在其經典研究《羅曼史的甜蜜復仇》(Loving with a Vengeance)中也說了,歌德羅曼史中的古堡,就是女性的潛意識空間。閱讀歌德羅曼史,就是女性替自己的潛意識渴望尋找出口。[1]

所以,每部歌德羅曼史都有一座城堡,只是這座城堡象徵的不再是夢幻的婚姻家庭,而是恐怖的禁忌愛慾。《簡愛》中的荊棘地莊園(Thornfield Hall),《蝴蝶夢》中的夢德里莊園(Manderley),全都藏有黑暗的秘密,禁忌的愛情,不可告人的過去。《閣樓裡的小花》也不例外。這部小說始於賓州格拉斯通(Gladstone)的夢幻家庭,在中產家庭幻象破滅以後,兄妹四人被帶入南方,來到祖父母位於維吉尼亞州(Virginia)的豪宅佛沃斯莊園(Foxworth Hall)。所以,佛沃斯莊園就是既舞多佛、荊棘地與夢德里之後,文學史上又一個歌德城堡代表。是在佛沃斯莊園,道蘭根格家族陷入亂倫之戀,也是在佛沃斯莊園,這份秘密戀情被壓抑禁錮。佛沃斯莊園因此成為大眾文化史中另一個潛意識空間,釋放的是我們的亂倫渴望與禁忌情慾。

《閣樓裡的小花》與兩百年來的歌德羅曼史一樣,都在告訴世人一個道理:愛情中必然有恐怖,慾望中必然有黑影。是在恐怖中我們生出愛情,也是在黑暗中我們迸發情慾。歌德羅曼史寫的是那些只能藏在夢境中的情與慾。閱讀歌德羅曼史,就是走入我們禁忌的夢中。

 

《閣樓裡的小花》也是一部南方歌德(Southern Gothic)小說。

在這裡,歌德不再與羅曼史纏綿,歌德與地方色彩連結。美國南方歌德小說將南北戰爭後美國南方凋零衰敗的氛圍與層層疊疊的歷史,化為歌德恐怖能量。於是,整片南方大陸化為一座大型的歌德古堡,古堡內充滿了那些飽受折磨卻又備受遺忘的畸零角色。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歐康納(Flannery O’Connor)、麥克勒絲(Carson McCullers)、以《梅崗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一書成名的哈波李(Harper Lee),以及她同樣知名的童年好友柯波帝(Truman Capote),都是南方歌德文學的代表作家。安德魯絲把南方歌德重新帶回羅曼史,讓地方色彩再次與愛情結合。

當道蘭根格四兄妹被送入南方,安德魯絲將維吉尼亞州描寫成一片鬼域。貓頭鷹低聲鳴叫如鬼魂哭嚎,霧氣濃厚得讓他們看不見未來,南方的黑暗沈重地往他們襲來。那一夜,他們抵達了南方,也揮別了曾經純真的童年。南方是歷史,是過去,是凋零,是腐敗。南方是純真的反義詞,甜美的另一面,夢幻的潛意識。南方是鬼。

南方歷史符碼大量現身於這部小說中。道蘭根格四兄妹在囚禁著他們的閣樓中隨意翻找,竟翻出一件件南北戰爭制服與一本本家族名冊相簿。那些不被我們窺見的秘密家族名冊,那些積滿了灰塵的南北戰爭制服,象徵的就是南方無法被掩埋的黑暗歷史。在兄妹的扮裝戲劇中,凱西堅持要扮演《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中的郝思嘉(Scarlett O’Hara)。她嚮往郝思嘉代表的南方佳麗(Southern belle)之美。又是一個南方符碼。

南方歷史如鬼魂一般潛伏在佛沃斯豪宅中,在閣樓中不時現身。道蘭根格四兄妹因此不只是活在豪宅閣樓中──他們活在南方的歷史鬼域中。

 

《閣樓裡的小花》更是一部變色的家庭羅曼史。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早在他的家庭羅曼史(family romance)理論中說了,小孩面對父母的權威懷有怨恨卻又無能為力,因此只好將自己的挫敗投射在幻想中,想像自己屬於別的家庭,想像自己實為王公貴族,總有一天可以跳脫平庸的現實。[2]《閣樓裡的小花》寫出的卻是一段變色的家庭羅曼史。道家娃娃們發現自己原來不姓道蘭根格,原來名叫佛沃斯,原來自己來自南方富有家族。孩童幻想成真了,可是,幻想帶來的卻是惡夢。他們終於成為貴族,卻受到無情囚禁。他們終於逃離平庸,卻走入殘酷夢境。於是,《閣樓裡的小花》寫的不是小孩遠離家庭尋找美好身世的床邊故事,而是發現黑暗身世以後反被禁錮的異色童話。這部家庭羅曼史從幸福走向恐怖,從甜蜜走向幻滅。

佛洛伊德的家庭羅曼史也寫出了孩童的亂倫情結。孩子必然要潛抑自己的戀親情結,亂倫情慾終究只能暗湧於潛意識之境。《閣樓裡的小花》卻讓亂倫成真。潛抑的亂倫情結是家庭羅曼史的必須,成真的亂倫關係卻是家庭羅曼史的變色。道蘭根格一家的亂倫之戀,從父母延續到子女,這究竟是延續的祝福還是繼承的詛咒?受到了潛抑的家庭羅曼史可以在現代文明社會中存活,成為文明表象底下暗藏的潛意識禁忌,成真了的家庭羅曼史卻只能被深鎖在閣樓中,成為歌德古堡中的黑暗秘密。

愛上了自己叔叔的母親尚有與之結為連理的短暫幸福,愛上了哥哥克利斯的凱西,卻只能與他在閣樓中相依相偎。於是閣樓也化為反烏托邦,柏拉圖筆下的洞穴寓言。他們沒有經歷常規的性別社會化,他們甚至沒有父母作為性別樣板。他們有的僅是書本中的羅曼史與電視中的肥皂劇,他們扮演戲劇中的戀人,從愛情的再現中模仿愛情,從愛情的模仿中練習愛情。

克利斯與凱西擁有性別的「麻煩」。這一對兄妹戀人,既不是男孩/男人,也不是女孩/女人,跳過了男孩化/女孩化的過去,又到不了男人化/女人化的未來。在這個回不到過去又到不了未來的反烏托邦中,他們只有彼此。只有彼此的克利斯與凱西,因此成為鏡像情人。他們凝視著彼此的身體成長,他們熟知彼此的身體紋路,他們以「我們」自稱。他們逐漸萌發情慾,情慾卻不受社會化規範,流動投射到彼此之上。所以克利斯就是凱西,凱西就是克利斯。這不只是一對模仿愛情的兄妹情人,更是一對愛上鏡像的自戀戀人。

在第一次的肌膚之親以後,克利斯與凱西爬上屋頂,聆聽樹葉摩擦出的憂鬱之音。凱西不明白,在這麼美麗的夜晚,為什麼發生了這麼罪惡的事情?凱西明白的是,他們已經成為了世俗與上帝眼中的罪人,他們果然是外婆口中「魔鬼的壞種」。而現在,他們同享一顆心臟的跳動,他們僅有彼此。

凱西在離開閣樓之前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可以離開,可以被世俗道德視為魔鬼的惡種,可是她與克利斯無論如何也要化為鬼魂,永遠縈繞著豪宅不去。凱西與克利斯的鬼魂就是美國社會的慾望潛意識。文明道德可以壓抑他們,卻無法消滅他們。

《閣樓裡的小花》並沒有一個結局,如果囚禁著四兄妹的豪宅閣樓是一座歌德城堡,那逃離了歌德城堡之後他們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安德魯絲只告訴我們,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當然,後設的我們都知道,安德魯絲指的是道蘭根格家族傳奇的後續作品,因為《閣樓裡的小花》僅僅是這系列異色家庭羅曼史的首章而已。

 

(本文收錄於《閣樓裡的小花》,麥田出版,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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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Tania Modleski, Loving with a Vengeance: Mass-Produced Fantasies for Women (New York: Methuen, 1984), 20.

[2] Sigmund Freud, “Family Romances,” in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 9, trans. James Strachey (London: Hogarth, 1955), 23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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