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報》(The Guardian)一篇《BJ有喜》(Bridget Jones’s Baby)的影評中,英國專欄作家威廉絲(Zoe Williams)說,布莉姬終於回來了。在這個更需要「正確」的年代,那個一路犯錯、一路挫敗的布莉姬回來了──「就在我們最需要她的時候」(“just when we need her most”)。[1]
布莉姬現身的九〇年代,是女性主義論戰邁入下一個階段的關鍵時刻。那時美國走過了十餘年的性論戰,走過了學院內的分裂對立,九〇年代的單身女郎,開闢了另一個性別戰場。1996年由海倫費爾汀(Helen Fielding)《獨立報》(The Independent)專欄集結而成的《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成為世紀末都會單身女郎的縮影,也成為女性主義者群起攻擊的目標。[2] 布莉姬是一個拿有文學學位的倫敦單身女子,她怎麼可以愛讀《柯夢波丹》(Cosmopolitan),怎麼可以計較自己的體重,怎麼可以在單身跟婚姻之間曖昧游移,還有,她怎麼可以嘲諷法露迪(Susan Faludi)暢銷熱賣的女性主義經典──《反挫》(Backlash)。所以,葛瑞爾(Germaine Greer)說,《BJ單身日記》不過是米爾斯與布恩(Mills & Boon)羅曼史的升級版。[3] 麥克蘿比(Angela McRobbie)也說,布莉姬反映的是女性主義被視為理所當然、卻不再被嚴肅對待的現象。[4]
但布莉姬之所以受到單身女性追隨,不在於她化身新時代的女權模範,而在於她既不符合父權社會期待,也不貼近女性主義標準。正因為布莉姬象徵了種種的「不是」,她才開拓出典範之外的解放空間。當年批判《BJ單身日記》的麥克蘿比至少說對了一點,這本單身日記寫出了女性時時刻刻的自我規訓,但她沒有看懂的是海倫費爾汀的仿諷與敢曝。布莉姬的日記展示的不是自我規訓的成功,而是自我規訓的失敗。布莉姬總是喝了太多酒,抽了太多煙,攝取太多卡路里,在不對的場合說不對的話,跟不對的男人在不對的時機上床。因此,我將《BJ單身日記》視為流行文化史中,早了《女孩我最大》(Girls)二十年現身的「失敗美學」先鋒。[5]
而在《BJ有喜》中,布莉姬依舊「失敗」,依舊「BJ」。她已經不再三十,卻依然保持單身。她是電視台製作人,卻不是「女強人」。她在音樂祭跟傑克隨意上床,隔天一早便狼狽逃逸。她在短短幾天之內連續跟傑克和達西一夜情,因此連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誰都搞不清楚。她今年四十三歲,不是好女人,好媽媽,也不是女強人,女英雄。可是,她的種種「不是」,卻再次帶來了解放的可能──這一次,為四十歲的單身女性。如果在《BJ單身日記》中,她的失敗美學是幽默,在《BJ有喜》中,她的失敗美學除了幽默,還有勇氣。
《BJ有喜》不只延續了布莉姬的失敗,更寫出了達西的「錯誤」。從《BJ單身日記》到續集《男人禍水》(Bridget Jones: The Edge of Reason),達西先生都象徵了模範伴侶,而《BJ有喜》最激進的地方,便在於對「達西神話」的解構。達西可能因為忌妒失態,可能無法接受布莉姬的一夜情,也可能在關鍵時刻離開,而非騎著白馬前來。達西在傑克的約會網站上,與布莉姬的配對指數甚至低於百分之十。在《BJ單身日記》的三角關係中象徵白馬王子的達西,在《BJ有喜》中,因為三角關係的重組,居然成為「錯誤」的戀人。但正因為如此,布莉姬可以重新愛上達西,因為就連愛上達西,都是她一系列錯誤的延續。達西不再完美,達西不是王子,可王子不也是最可怕的規訓化身?於是,《BJ有喜》的「愛上達西」之所以激進,不在於他是「對」的人,而恰好在於他是「錯」的人;正因為他終於是「錯」的人,布莉姬才可以是布莉姬,那個永遠不能被規訓的布莉姬。
誰又想得到,是終於錯誤的達西,讓布莉姬依然布莉姬。看到她最後與達西成婚,我們難免感到失落──那個從九〇年代陪伴我們一路走來的單身女子,終究還是步入了婚姻。可是布莉姬不會停留在這裡。她不會因此成為好妻子,好媽媽。她會繼續搞砸,繼續失敗,以及,繼續「單身」──為每個曾在九〇年代受到她啟發的單身女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解
[1] Zoe Williams, “Bridget Jones Is a Glorious Emissary from a Better Age,” The Guardian, September 12, 2016.
[2] 關於《BJ單身日記》的接受史,見 Imelda Whelehan, Helen Fielding’s Bridget Jones’s Diary (New York and London: Continuum, 2002), 54-65.
[3] Germaine Greer, The Whole Woman (London: Anchor, 2000), 258.
[4] Angela McRobbie, “Postfeminism and Popular Culture,” Feminist Media Studies 4.3 (2004): 255-64.
[5] 「失敗美學」概念引自美國酷兒理論家哈伯斯坦(Judith Halberstam)。見 Judith Halberstam, The Queer Art of Failure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