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時期修莎士比亞評論時，教授曾帶我們一起討論《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當我們讀到海倫娜向狄米崔求愛、因而說出「我是你的獵犬」（“I am your spaniel”）的著名場景時，教授忍不住說：「女人，有點尊嚴。」我當場回應：「你不懂海倫娜。」[1]

當然，教授的那句話多半帶了玩笑成分，海倫娜的經典台詞在《仲夏夜之夢》的表演中，也多半引發哄堂大笑。但是接觸過莎士比亞性別研究的人會知道，這是對於《仲夏夜之夢》的酷兒批評而言至為關鍵的一句話。《仲夏夜之夢》之所以在早期現代的酷兒研究佔有一席之地，原因有二。其一是海倫娜與赫米亞先於異性關係存在的女同性愛慾（female homoeroticism），其二則是存在於多重角色之間的人／獸（妖精）慾望。

早期現代的女同性愛慾原先不被看重。即便不是廣義的酷兒批評家，只要是早期現代學者，應該都可以輕易列舉出存在於男男之間的親密情誼與愛慾。這當然跟早期現代可以追溯至古典時期的男性情誼理想有關。但八〇年代下半葉隨著酷兒理論的崛起，學者也逐漸挖掘出同時期的女女愛慾，以及同樣可以追溯到古典時期──意即莎弗（Sappho）──的文學傳統。[2]《仲夏夜之夢》中的海倫娜與赫米亞乘著這波研究，取得了新的地位。海倫娜回憶兩人親密過往的「雙生櫻桃」（“double cherry”）段落 [3]，不只成為莎劇女女盟誼（female bonding）的典範，更被讀為對異性關係、對父權體制的反抗。[4] 在這樣的解讀之中，女同性關係是一種和諧的烏托邦理想，而女人與男人之間則免不了權力與屈從。畢竟，當海倫娜瘋狂愛上狄米崔時，她要狄米崔視自己為他的獵犬。[5]

當然，《仲夏夜之夢》的情慾沒有那麼簡單。海倫娜與赫米亞的同性情誼固然重要，也固然可能對父權進行抵抗，但若將女同性關係視為絕對的烏托邦，那某種程度上也忽略了女女愛慾中所可能隱藏的各種矛盾與衝突。早在九〇年代，布魯斯特（Douglas Bruster）就提醒我們，若要探索早期現代女女情慾的各種可能，我們便不能只看正面的女性情誼，更要納入包含權力衝突、階級差異，以及與男性構成三角關係的女同性慾望複雜樣貌。[6] 作為早期現代酷兒研究新秀，桑伽茲（Melissa Sanchez）更進一步指出，《仲夏夜之夢》中的女女慾望不只存在於美好的往日情誼，更存在於海倫娜與赫米亞炙熱的當下爭執之中。而即便是衝突，都蘊藏強烈的女女情慾──這畢竟依舊是女人觀看女人，女人在意女人，女人論及女人的過程。因此，不同於早年研究，桑伽茲認為海倫娜與赫米亞的衝突並不代表女女愛慾的解構，反而代表女女愛慾的可能。這份同性關係本來就包括了競爭、包括了曖昧、包括了愛恨情仇。我們都知道，愛的相反不是恨；若還能恨，那就是愛的證明。[7]

當然，真正讓早先研究理想化海倫娜與赫米亞的，不只是兩人往日情誼的美好，更是相對於女同性情誼的異性關係──若非與赫米亞做雙生櫻桃，海倫娜則成狄米崔的獵犬。問題是，海倫娜作為獵犬的渴求，可以被視為單純的束縛嗎？事實上，在《仲夏夜之夢》中真正受男人懼怕的，不是赫米亞，也不是仙后泰塔妮亞，而是那個老是被視為沒有自尊的海倫娜。面對海倫娜的積極求愛，面對海倫娜「把我當做你的獵犬」的被虐渴求，狄米崔不只無從回應──狄米崔只能逃。正如桑伽茲所說，海倫娜的求愛模糊了主動與被動、支配與屈從的界線；海倫娜的被動弔詭地化為主動，海倫娜的屈從也反過來掌控了狄米崔。[8] 我們不會忘記，在早期現代論述中，女性情慾對男人的陽剛身份而言是巨大的威脅──男人不因跟男人一起而被陰性化，男人因為跟女人、以及與女人共同產生的激情而被陰性化。這是為什麼莎士比亞在改寫奧維德（Ovid）《變形記》（The Metamorphoses）的《維納斯與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中，要讓阿多尼斯拼命地逃離維納斯，好「男同性社交化」阿多尼斯。[9] 狄米崔與阿多尼斯的「逃」是為了保全陽剛主體，兩人的「逃」卻也正好反映出海倫娜與維納斯──以及女性情慾──對男人所造成的威脅。

於是，桑伽茲大膽主張，海倫娜的「獵犬」渴求象徵的不是父權社會的虛假意識，而是異性情慾的酷異可能。[10] 而倘若「異性」情慾也可能顛覆，也未必鞏固「異性戀常規」（heteronormativity），那麼，我們當然必須再思早期現代酷兒研究。早年的女同性愛慾研究顯然不足，因為同性關係未必總是烏托邦，異性關係也未必只有二元對立的壓迫與解放。當年，是海倫娜的一句「雙生櫻桃」，帶起了《仲夏夜之夢》的女女愛慾研究；現在，海倫娜的那句「我是你的獵犬」，則讓我們再次反思《仲夏夜之夢》的酷兒情慾。酷兒情慾不只存在於同性之間，更流動於異性之間，這當然是女性主義與酷兒學者早從八〇年代就知道的事情。因為，當年帶起了酷兒研究的關鍵文本，不只是賽菊克（Eve Kosofsky Sedgwick）的那本《男人之間》（Between Men），更是盧本（Gayle Rubin）出自女性主義性論戰的那篇〈再思性〉（“Thinking Sex”）。[11]

海倫娜的「獵犬」慾望不只挑戰了女同性愛慾的研究框架，更與另一個酷兒情慾形式連結──人獸慾（bestiality）。早期現代酷兒學者早就發現，《仲夏夜之夢》中的人獸慾望不只存在於仙后泰塔妮亞與驢頭人身的波頓之間，整部劇本其實充斥了大量人獸界線模糊的指涉。[12] 海倫娜的「獵犬」慾望，模糊的因此不只是支配與屈從的對立，更是人類與野獸的界線。我們別忘了，在早期現代論述之中，「雞姦」（sodomy）不只指男男性交，更指眾多不以異性戀婚家生殖為目的的性實踐──包括通姦、自慰、陰莖口交（fellatio）、女女性交以及人獸交。古德柏（Jonathan Goldberg）早在《非典性》（Sodometries）中指出，「雞姦」一詞在當時定義模糊，與政治叛亂、異端行徑互相建構，無法被視為單純的「性罪行」。因此，雞姦應被理解為一種「相對性結構」（“relational structures”）。[13] 正是在這樣的「相對性結構」中，海倫娜與早期現代其他威脅階層秩序的情慾與實踐緊密連結。

當年在課堂上替海倫娜辯護的我，當然還不知道她如此「酷兒」，也不知道她如何引發早期現代與性別學界的精彩論爭。我替海倫娜辯護，是因為比起赫米亞，我更喜歡海倫娜；或著也是因為，我在海倫娜身上看到了自己。這麼多年過去，性別研究唸得多了，莎士比亞也唸得多了，論述厚實了，思想也豐富了，我卻依舊站在海倫娜那邊。

或許，不是海倫娜需要多一點自尊。是看不起海倫娜的人，需要少一點的自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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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海倫娜的求愛場景原文如下：“I am your spaniel, and, Demetrius, / The more you beat me I will fawn on you. / Use me but as your spaniel: spurn me, strike me, / Neglect me, lose me; only give me leave, / Unworthy as I am, to follow you. / What worser place can I beg in your love— / And yet a place of high respect with me— / Than to be used as you use your dog?” (2.1.203-10)

[2] 早在1981年，費德曼（Lillian Faderman）便出版了女同性愛慾經典《超越男性之愛》（Surpassing the Love of Men），但在長達五百頁的篇幅之中，費德曼僅花了不到十頁爬梳早期現代時期。直到八〇年代下半葉以後，一波環繞著早期現代文學而生的女同性愛慾研究才真正崛起。代表性專書見 Harriette Andreadis, Sappho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Female Same-Sex Literary Erotics 1550-1714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Valerie Traub, The Renaissance of Lesbianism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3] 海倫娜對兩人往日情誼的經典描述如下：“So we grew together, / Like to a double cherry: seeming parted, / But yet an union in partition, / Two lovely berries moulded on one stem. / So, with two seeming bodies but one heart, / Two of the first—like coats in heraldry, / Due but to one and crowned with one crest. / And will you rend our ancient love asunder, / To join with men in scorning your poor friend?” (3.2.208-16)

[4] 代表性論述見 Valerie Traub, “The (In)Significance of ‘Lesbian’ Desir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in Queering the Renaissance, ed. Jonathan Goldberg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4), 62-83.

[5] 除了海倫娜與赫米亞之外，另一個廣受學者討論的女女盟誼典範為《兩貴親》（The Two Noble Kinsmen）中的艾蜜莉亞與法拉薇娜。見 Richard Mallette, “Same-Sex Erotic Friendship in The Two Noble Kinsmen,” Renaissance Drama 26 (1995): 29-52; Laurie Shannon, Sovereign Amity: Figures of Friendship in Shakespearean Context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 90-124.

[6] Douglas Bruster, “Female-Female Eroticism and the Early Modern Stage,” Renaissance Drama 24 (1993): 1-32.

[7] Melissa E. Sanchez, “Use Me But as Your Spaniel: Feminism, Queer Theory, and Early Modern Sexualities,” PMLA 127.3 (2012): 493-511.

[8] 不過，桑伽茲同時主張海倫娜顛覆了女性既有的情慾位置，翻轉了義式十四行詩（Petrarchan sonnet）傳統下的男女求愛關係，顯然忽視了早期現代社會中女性作為情慾象徵、威脅男性主體的文化傳統。關於桑伽茲對海倫娜被虐慾望的閱讀，見 Sanchez, “Use Me But as Your Spaniel,” 504-6.

[9] 關於莎士比亞如何在《維納斯與阿多尼斯》中改寫《變形記》，以及其中的性別／情慾政治，見 Richard Rambuss, “What It Feels Like for a Boy: Shakespeare’s Venus and Adonis,” in A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s Works, vol. 4, eds. Richard Dutton and Jean E. Howard (Oxford: Blackwell, 2003), 240-58.

[10] 除了桑伽茲之外，綺南（Jillian Keenan）也曾在《性與莎士比亞》（Sex with Shakespeare）中透過自傳式敘事，將海倫娜連結到BDSM慾望。見 Jillian Keenan, Sex with Shakespeare (New York: William Morrow, 2016), 3-23.

[11] 關於酷兒理論的發展歷史，以及〈再思性〉之於酷兒研究的意義，見 Sharon Marcus, “Queer Theory for Everyone: A Review Essay,” Signs 31.1 (2005): 191-218; Alice Echols, “Retrospective: Tangled Up in Pleasure and Danger,” Signs 42.1 (2016): 11-22.

[12] Bruce Boehrer, “Economies of Desire in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Shakespeare Studies 32 (2004): 99-117; Richard Rambuss, “Shakespeare’s Ass Play,” in Shakesqueer, ed. Madhavi Meno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1), 234-44.

[13] Jonathan Goldberg, Sodometries: Renaissance Texts, Modern Sexualitie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0), 20.